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叉子上的黃桃消失得也相當快, 中也甚至還回味無窮似的輕輕砸吧了一下嘴。看來，這桃子還是挺得他心意的。

如果不合心意的話，中也是肯定不會在吃完這塊桃子之後還死死盯著她手中的馬口鐵罐頭的。

盡管他將表情偽裝得很好, 但還是沒有躲過身為經驗老道的專業飼養員花見的毒辣目光。

想了想, 她問：“你覺得桃子好吃嗎？”

中也既不點頭, 也沒有給出否定的回答, 只是沈吟著而已，像是在尋找合適的答案。

如此這般沈吟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是沒有嘗到過的味道。”

依然不是具體的答案。

“所以你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花見提高了聲, “給我一個準確的答案嘛！”

其實花見並不想當個纏人的家夥, 可她真的好想知道中也究竟喜不喜歡桃子——明明她都已經猜出了中也的心思。

但猜測可不代表著真正的回答。花見想要知道的，是確切的答案。

毫不意外, 中也又沈默了。他盯著水池的邊緣看了好久, 可就是一聲不吭。就在花見想著他到底什麽時候才會回答時，他卻忽然潛入了水底。等花見後知後覺地起身望向水池深處時，已經看不到他的蹤跡了。

這算什麽？逃避嗎？

可這好像也不是什麽值得逃避的詢問吧？

花見實在有點搞不懂人魚的行動準則和腦回路。她無奈地撇了撇嘴, 不再多想這事了。

既然人魚一切都好, 那她也就沒必要再多擔心什麽，當然也不必再在動物園多待——畢竟，這會兒已經是下班時間了嘛。

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在離開前，花見最後望了一眼水池中的動靜, 毫不意外並沒有看到中也的蹤跡。但當她轉身走過一段路後, 卻聽到了水的動蕩聲。

回頭一看, 才發現水面上多出了一顆赭色的腦袋。

中也探出頭來了。

“……喜歡。”聲音很輕, 像是竊竊私語, 差點就被水聲給蓋住了，“我是說桃子。”

如果他的話語確實被水的聲音蓋住了的話, 那可就是另一個故事了。但值得慶幸的是，花見聽到了他的這句話。

花見低下頭，不經意間已然翹起了嘴角。她莫名有些竊喜，而竊喜的原因。當然是她猜對了人魚的小小心思。

她停住了腳步，走回到水池邊，在中也面前坐下，又戳了一塊桃子，遞給了他。

“吃嗎？”

中也沒有吱聲。身為一條行動派的人魚，在給出回答之前，他就已經自己的想法化作了實際行動，一口吃掉了花見送來的桃子。

看他吃得兩頰鼓起，花見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最喜歡看別人吃東西時兩頰鼓鼓囊囊的模樣，也喜歡看動物吃得鼓鼓囊囊的模樣。對於她來說，這麽一個小小的動作中，藏著的其實是最令人滿足的幸福感。

而中也的這幅模樣看得久了，花見的笑容不自覺地添上了幾分宛若慈祥的意味，看得中也不由得楞了一下。

好奇怪的人類，竟然對他露出了老祖宗般的笑容。

中也始終沒搞懂花見為什麽要對他露出老祖宗的微笑，花見也根本不知道原來中也還把自己視作老祖宗過。

不過，桃子罐頭深得人魚心，這是事實沒錯。身為一個專業且善良的飼養員，在那之後的每天，花見都給為中也帶一聽桃子罐頭。

這個習慣維持了好久，全都是因為中也沒有吃厭桃子罐頭。

“說真的，你不會覺得膩味嗎？”

某一天，花見如此這般疑惑地問道。

她坐在水池的邊緣，雙臂卻緊緊抱著池邊的金屬欄桿，用力到手臂的線條都變得更加明顯了。她小心翼翼的，以免自己不小心碰觸到池中的水。

水池旁的圍欄，看起來像是出於安全考慮才特地安裝的，但其實本質上就是個擺設而已，欄桿之間的空隙大到完全能夠鉆過一個人。每次站在水池邊，花見都擔心自己是不是會一不小心腳滑，然後直直地從欄桿的縫隙間滑過去，上演一出完美的滿分落水。

正是出於這樣的擔心，所以她才會每次都坐在水池旁邊。她是這麽想的，只要重心放低了，那麽滑倒的可能性便也會直線降低。如此一來，她就不用太過擔心掉進水裏這種事了。

不過，她有點想不通的是，中也為什麽不從欄桿的縫隙間鉆出去——明明他之前可是有過逃跑企圖的啊！

“就算是逃出了這個水池，我也不知道該去什麽地方才好。我對陸地一無所知。”這是他所給出的回答，“所以我現在只能留在這裏。而且，在陸地上待了太久的話，我會死的。我現在還不想死，我一定要回去。一定。”

他的話語是那麽的堅定，鑒定到讓花見根本不敢予以否定，盡管她心裏知道，中也大概是沒辦法從這裏離開了。可她當然不可能將這話直說。她只是笑了笑而已。

至少，她有在心裏期望著中也能夠回到深海的故鄉啊。

大概是她笑瞇瞇的模樣太像敷衍了，中也撇了撇嘴，繞著水池游了一圈。重新回到花見面前時，他說：“但我不知道你們把我留在這裏究竟是想要幹嘛。”

“……嗯？你居然在想這種事情嗎？”

“不然呢？在這裏我也想不了其他的事情。你們並沒有給予我思考的餘地。”他說，“而且，你們也沒有把我當成觀賞品，展出給其他人看。你們一定是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麽，所以才把我囚禁在了這裏，可我現在還不知道你們想要的是什麽。”

他的語氣倒是平靜，卻聽得花見心裏不是滋味。她訥訥地低下了頭，只覺得心緒在翻滾。

關於中也提出的這些問題，她一個也回答不上來。

“別用‘你們’這個詞啊……”這是她唯一能夠說出的話語了，“說得好像我也是同夥一樣……”

她確實是動物園的員工沒錯，但以她的職位和身份，頂多只能算是一個小嘍啰而已。餵養人魚的工作不是出於她的本心，她也從來都不知道森鷗外會從獵人的手中賣一條人魚回來，更加不知道他想要如何“使用”這條人魚。

她什麽都不知道。而正是這份無知，讓她覺得被稱作“你們”是一種分外糟糕的感覺。

後知後覺的，中也反應過來了。他忙改口道：“我知道你和他們不太一樣。對了，就是因為你說過多吃點才能變得強壯，所以我之前才冒出了逃跑的想法，但是……對不起，那時候弄傷了你。”

聽著中也的話，花見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如今傷口已經痊愈了，痂也全部褪去。在傷口愈合的那段時間中，花見格外註意了自己的飲食。可就算再怎麽小心，還是留下了白色的疤痕，邊緣泛著淺淺的棕色，看起來就像是輕咬一口後留下的淡淡痕跡，而不是流過血的真正的傷疤。

花見輕撫過疤痕，想到的卻不是什麽綺麗的事情，而是……

“我可沒有故意讓你從動物園裏逃出去啊！”花見急得臉都紅了，“我真的沒有！”

多吃點就能變強壯什麽的，只是隨口一說的話而已。再說了，當時她根本就沒有意識到人魚是聽得懂人話的啊。

她現在心裏只剩下了一個念頭，那就是希望森鷗外千萬別聽到此刻他們的對話。

天地可鑒，她可真沒有存心唆使人魚逃跑啊！

她的這番覆雜心情，大概是中也怎麽也沒辦法弄懂的，否則他也就不會說出“可就是你的這句話促使著我逃出籠子”這種話了。

花見陷入了沈默。她想，如果將這個話題再繼續進行下去，那麽事情就越來越不對了。

趕在事情往詭異的方向發展之前，花見趕緊中斷了這個話題，又生硬地扯開了話題。

“話說起來，聽說人魚有著清亮的嗓音，很擅長唱歌，這是真的嗎？”她眨了眨眼，將藏在眸中的好奇心拿捏得恰到好處，“如果是真的，那你唱歌是不是也很好聽？”

中也沒有回答，只是瞇起眼打量了她幾下，這才警惕地小聲道：“你從哪兒打聽到這件事的？”

用的詞甚至是“打聽”，看起來人魚擅長唱歌是個秘密。

“唔……傳說裏？”花見遲疑著說，“童話故事中也提到過。”

“童話故事？”中也挑了挑眉，追問道，“什麽樣的故事？”

“關於一條小美人魚的故事。”

說到這裏，花見的話語停頓了一下。在心中飛快地整理了一下情節後，她把《小美人魚》簡略地給中也說了一下。

雖說只是簡略的覆述而已，但花見還是力求完整，每一個情節點都沒有落下。所以這個“簡略”的故事，實際上說了好久好久。

中也一直認真地聽著，還不自覺地抿緊了唇。

當花見說完這個故事時，他甚至眼含熱淚。

“這真是個感人的故事。”

他帶著哭腔說。

花見瞬間僵硬了。

……為什麽她覺得這個故事很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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